【專題】星雲大師一筆字的因緣

【專題】星雲大師一筆字的因緣

文 / 星雲大師

20190112 1pen 01四十多年前,我因為過度的飢餓,罹患了糖尿病。數十年來,倒也相安無事。只是這些年來,糖尿病引起的並發症,使我的視力逐漸減弱。經美國明尼蘇達州梅約醫院診斷,說我受糖尿病影響,眼底完全鈣化,沒有醫好的可能。

去年五六月間在佛光山,因為眼睛看不清楚,不能看書,也不能看報紙,想到一些讀者、朋友、團體經常要我簽名,「那就寫字吧!」因為我眼睛看不到,只能算好字與字之間的距離有多大的空間,一蘸墨就要一揮而就。如果一筆寫不完,第二筆要下在哪裡,就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開始了。只有憑著心裡的衡量,不管要寫的這句話有多少個字,都要一筆完成,才能達到目標,所以我就定名叫「一筆字」。

說到寫字,八十多年前,我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貧窮的家庭,從小沒有進過學校。雖然是童年出家,在寺廟裡成長,當時正逢抗日戰爭,寺院裡窮得連飯都沒得吃,根本沒有錢買筆和紙,甚至連鉛筆都沒看見過,更遑論寫書法了。

六十年前,我住在台灣宜蘭雷音寺,那是一所「龍華派」的小廟。後來我把它拆除重建,建成以後就沒有經費加以裝修了。到了每年一次的「佛七法會」,總覺得沒有粉刷的殿堂太過簡陋,於是就買最便宜的「招貼紙」,寫一些鼓勵人念佛的標語貼在牆壁上,稍微美化一下佛堂。字貼在牆上時,連自己都不敢去看。就這樣,我在宜蘭連續住了二十六年,每年的「佛七法會」,都要寫個百來張的標語。

後來大約是在一九八〇年代,當時我在台北民權東路普門寺,寺裡正舉行「梁皇寶懺」法會。看到徒眾在桌子上留有毛筆、墨水、硯台,我就順手在白紙上寫字。有一位信徒走近我的身旁,悄悄地遞給我一個紅包。打開一看,赫然十萬塊新台幣。 「不應該有這麼多吧!」我一向不大願意接受信徒給予紅包,便趕緊找人把他叫回來要退還給他,他怎麼樣都不肯接受。我就拿起手邊剛寫好「信解行證」四個字的一張紙,我就說:「好吧!這張紙就送給你。」我總想,應該要有個禮尚往來才是。

得到這一張紙的信徒,他拿到佛堂裡面跟人炫耀,大概他向大家說是我剛才送給他的字。在那個佛殿裡,大約有四百人在拜懺,聽到這件事,信徒基於信仰,平常對我除了聽法以外,也不容易建立關係,紛紛藉此機會要求說:「我們也要出十萬塊錢,請大師送一張字給我們。」

因為信徒的盛情不好拒絕,兩天下來,也收了好幾千萬。我從小在寺院里長大,沒有用錢的習慣,忽然有了這麼多錢,怎麼辦才好呢?那時,正好在美國洛杉磯準備要籌建西來大學,我就把慈莊法師找來說:「這些錢夠你去籌備了。」不管字好與不好,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,我可以藉由寫字的因緣,寫出一個西來大學來,就鼓勵了我對寫字的信心。

之後,國際佛光會成立,他們常常在各地舉行義賣會、籌款餐會,都來跟我要求一兩張字跟他們結緣。甚至於社會上的慈善義賣,也要我替他寫字。我自覺自己的字實在寫得不好,可是想到為善不能落於人後,大家既然不嫌棄,只得硬起頭皮用心來寫。

我覺得我這一生有三個缺點:第一,我是江蘇揚州人,鄉音腔調至今改不了,尤其學過多次的英文、日語,都沒有成功;第二,我不會唱歌,五音不全,梵唄唱誦不好,實在愧為一個出家人;第三,我不會寫字,因此就沒有信心。

在二〇〇五年四月的時候,徒眾如常法師瞞著我在馬來西亞國家畫廊籌辦了一次「覺有情」墨跡展。等到準備好了,他才要我到馬來西亞剪彩。我當時真是嚇了一跳,我的字怎麼可以進到馬來西亞的國家畫廊展出呢?這不是丟人獻醜嗎?不過,想到弟子們的用心,也不能不給他捧場,只有欣然前往。所以我後來經常對人說,你們不可以看我的字,但可以看我的心,因為我還有一點慈悲心,可以給你們看。

從那一次開始,先後陸續在美國柏克萊大學、美國西來大學,大陸湖南省博物館、重慶三峽博物館、南京博物院、揚州雙博館,香港中央圖書館、香港大學,以及澳洲,新西蘭北島、南島等國家和地區展出不止數十場之多。其中,在西來大學的展覽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,當年在「現前一片西來意」的因緣下寫字送人,所募得的款項創辦的大學,二十年後,它已經成為美國第一所由中國人創辦並且獲得「WASC」(美國西區大學聯盟)認證的大學。

而在大陸各地展出,我原先只是希望藉著兩岸都熟悉的書法藝術,讓詞組墨香能滋潤兩岸人民的心,讓兩岸能永久和平,幸福安樂。事隔四年,我的「一筆字」,繼馬來西亞、新加坡、中國香港、菲律賓、日本、奧地利.維也納、丹麥、澳洲、新西蘭、加拿大,台北、嘉義、台南、宜蘭、和高雄展出,每次我的書法到哪裡,我都像做夢似的,不相信真有這麼一回事。

我的字承蒙眾人不嫌棄,而能登大雅之堂,實在愧不敢當。如果「一筆字」要說有什麼價值,就只是出家七十二年來,憑藉一份與人結緣、給人歡喜的心,希望大家把我字內佛法的意義、信仰的法喜帶回家,那就是我虔誠的祝禱了。

星雲 二〇一〇年元月 於佛光山開山寮